MountainFree 发表于 2022-3-21 11:36:16

生死博格达,三个男人的十年涅槃

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

本文是由公众号“奇记”作者湘君,采访李宗利的文章发表于2020年11月12日,全文转载如下


新疆天山,幽谷深处,一个断了线的生命,曾急速滑落600余米,一夜抢救后,侥幸生还。


带着友情,带着死里逃生的记忆,多年后,三个男人重回曾坠落的雪山,生与死的失败中,试图解开最深的心结。


三人在博格达3峰就此开辟出的“涅槃”线路,入选今年金冰镐奖重要攀登。作为中国境内唯一入选者,这一次攀登背后,还深藏着十年蛰伏,4次尝试,及用生命与血换来的……


最好的登山者,往往有最坏的回忆。这回忆,让人清醒、成熟,更长久活着。


打开回忆,走近这三位自由攀登者,我更试图了解,他们为什么选择这样活着?登上幺妹、贡嘎、博格达等一座座传奇山峰,究竟获得什么?


从一无所知到顶尖高手,一个个少年走向中年的身影,折射着三代中国登山者曾经历的热血、重创、挣扎与迷茫……一梦十年,最终自我救赎。

” 本文作者|湘君





山与缘生与死
天蒙蒙亮起,在刀刃般山脊,一根绳索穿起三个男人向上的匍匐。新疆博格达山区,为了一条没有路的路,他们已是第4次重来,距离2010年第一次,已近10年。


山脊越往上越陡峭,爬在最上方的是李宗利。一身绿衣,全副行装,矫健如一只雪豹,俯瞰着这片冰雪世界。除了山顶,他在寻找一块石头。那块微微凸起的石头,2013年夏日黄昏,他最后站在那里,瞬间滑了下去,像只断线的皮球。


陡然直下的雪崖,滑坠600多米,近200层楼高度,再一次醒来,黑夜笼罩,浑身剧痛,他一个人倒在冰川上,不知道自己在哪,不记得发生了什么。全身快散架,一动不能动,头盔冰爪所有一切都碎了……几乎没人能在如此急坠中生还,但他还有一口气。


“迪力……”半晕半醒,被死神扼着咽喉,他喊起搭档的名字。声音破碎,消逝在午夜深谷。也许他们会来找,也许不会。也许他能自己爬出去,也许不能。

▲博格达3峰,黑线为滑坠发生的坡度与落处。供图/李宗利
一旦回不去,他知道会有多残酷。早在2009年夏,正准备结婚的大喜日子,电话响起,他被叫进四川爱德嘉峰,搜寻3个失联的美国人,李宗利第一次目睹过遇难遗体。


传说中的世界顶尖登山者,黑着脸,僵直举着右臂,生命定格在雪崩来临时……还是新人的他,一眼毛骨悚然。眼前山谷,两侧垂壁,活像一扇诡异大门。瞬间收走3人生命的雪山,迷雾缭绕,就在门里。他看不清,也不敢看。


“再厉害的高手,留在山里,也是一把土……”一颗心突突跳着,叮铃哐啷落石声中,他慌忙下撤。当晚,李宗利给登协领导打去电话:“给多少钱,我也不想上去了。我还要回家结婚呢。”

▲红线为2019年博格达3峰”涅槃“线路,图源美国登山年鉴AAJ官网报道
但,改变命运的2006年夏天,李宗利对登山还一无所知。哪怕全家人挡着,他执意要去。


“你们关也关不住我的……”一阵阵火爆砸门声,回荡在重庆一家工厂走廊,李宗利一度被反锁在办公室。


家人希望这个27岁年轻人留在姐姐厂里,他却掉进一个登山梦里。只因一次偶然饭局,一位登山协会大哥偶然一句:“我们要选拔人去学登山,还有机会去法国,你想去吗?”


2年、8人、国际登山向导标准、全脱产学习——这场充满实验性的培训,在登山大众化伊始,由中登协和户外品牌发起,在中国登山史仅此一回。很多年后,仍被登山者们视为技术学习的一次黄金机遇。


但2006年的李宗利,察觉不到自己赶上了时代。他不知道登山干什么的,“去法国”这三个字,却闪着别样诱惑。


“那时流行出国留学,不是我们这样阶层能实现的。”13岁被父亲送去四川体工队,苦练12年摔跤,运动员退役,他一头栽进迷茫里。除了能打,不知道未来在哪,“感觉和社会是脱钩的。”


踏上北上列车,他还茫然无知,不知北京那个“中国登山高级人才培训班(简称CMDI)”教什么。更不知不一样的人生,一片茫然中,开始了。


▲幺妹峰攀登中的李宗利
岩与酒
2006年的车轮滚滚,带着懵懂的李宗利,北上投奔登山。另一趟长长列车,正拉着北京青年康华,结束4年藏漂,回归京城。比李宗利年长7岁,康华染着高原风霜,已是首批登顶幺妹峰的中国人,即将回京出任CMDI中方主教练。


他会成为后来的“民间登山教父”,缘于1997年夏。那之前,康华在大银行做软件开发。一度公派旅美,前程似锦,直到偶然遇见攀岩。


数不清的凸点,布满彩墙,人如壁虎上爬下落……1997年,中国第一家商业攀岩馆在宣武门开业,家住附近的康华,一下被这新奇玩法吸引住了。


热情很快延伸向京郊白河,一条长河,两岸巨岩,紧贴峭壁,垂直向上,一种攀登欲望前所未有,让他一头扎进了攀岩的世界。


白天攀岩,夜里纵酒,周末一到白河,就像进入另一时空。让康华沉醉的,不仅运动本身,还有自由人生。


作为最早接触互联网的程序员,顺着攀岩这根线,他惊叹认识到了美国攀岩文化。早在40年前,美国“垮掉一代”就有一群人,放弃物欲,走向群山,无家无业流浪着,在优胜美地终日攀登、醉酒寻欢……


▲02年进藏生活的康华


“人还可以这样活着。”大洋彼岸,这乌托邦式的生活,点燃了康华等初代岩友对自由的“臆想”。更多爱好者涌入白河,此后20余年,开辟着中国的“优胜美地”。在白河成长起来的康华,却有了更疯狂决定。“趁30岁还单身,我想试试另一种人生。”


拉萨还遥远的2002年,风雪初春,经幡飘扬,成立不久的西藏登山学校,一排临时简易房,迎来高原牧区的懵懂少年,也迎来了只身进藏的康华。作为学校唯一汉人,指导藏族向导们攀岩和汉语,他辞去了银行工作,跑来做志愿者,不要钱。


4年后,北京怀柔,又一群懵懂年轻人,因为登山,汇聚在中登协基地。坐了2天火车赶来的李宗利,就在全国选拔的8个新人中。藏地归来的康华,和特聘法国教练Olivier站在一起。如果不是CMDI邀请,他或许还会在西藏漂下去。


▲1999年成立的西藏登山学校,是中国第一所专业培训学校。图为藏族向导们在野外学习。供图/康华
零基础
不同人生,至此交汇。多年后,雪山上,他们是生死之交,但最初,李宗利和康华是有隔阂的。


告别年少轻狂,此时的康华已是严师,甚至不许烟酒。学员看见他,像老鼠看见猫。李宗利也藏着二锅头,更闹心的是,自己一度成绩最差,差点被淘汰。


从没接触过登山,一爬上人工岩壁,李宗利扭着笨拙身体,发现自己连最大的点都抓不住……一次次摔下来,岩壁下,还要面对Olivier、康华的连环打击:“你可能不适合登山这一行。”


一听批评,康华以前的藏族学生满脸通红,头低得很低。眼前的李宗利,却是扬着头,死瞪着岩壁,青筋暴起。


此时的他,还谈不上热爱,暗自担心着“做登山向导,到底能不能养家糊口?”更担心面子问题:“家里没一个人支持。这要是被淘汰回去,以后怎么抬得起头?”

▲中国登山高级人才培训班(简称CMDI),旨在培养本土专业向导,有“登山黄埔军校”之称。2006年开班,2011年终止。
“我可以自己放弃,但绝不能被淘汰。”他害怕这样的失败。同学们爬10遍,李宗利就爬20遍、30遍,一天天练到最晚。


“12年摔跤,早让我吃过所有能吃的苦。”长年摔打挤压,他的耳廓都磨没了。最苦时,半个月要减重10公斤,全靠意志在熬。


熬过一个月魔鬼训练,初学差距,这才追上来。“一夜之间,自己好像换了个人,忽然就有力量了。”李宗利终于爬上一直爬不完的线,一度不看好的康华,也有些刮目相看:“这学生有种运动员的拼劲,对自己特别狠,是我在其他攀登者身上从未看到的。”


长年摔跤,好勇斗狠,不仅锤炼意志,也影响性情。“在体工队,其他班看到我们摔跤队的,都得侧着走。”在CMDI,他也是最容不得被训的人。一次组织活动,一位同学有些老大哥姿态,误会训斥了几句,李宗利坐不住了,蹬一下蹿起来,指着他鼻子吼:“迪力,你以为你是谁?”


▲在CMDI学习的李宗利
师与友
迪力是谁?相比李宗利的零基础,这位“不打不相识”的未来搭档,与山为伍已十年。90年代末,当康华在京郊白河岩壁上摸索,迪力夏提作为新疆登协联络官,在博格达山区,好奇围观着外国登山队。


“迪力,你们为啥子去登山?山上有玉石吗?”维族亲戚这样问,他也曾以为那些外国登山者是国家掏钱来“受罪”的。那时不知有一天,自己也会为了登山,万里前来北京。


在CMDI一呆两年,才新婚的迪力,也顶着家庭阻力。登山萌芽阶段,无论康华还是他,全靠自学成才,全面学习的机会太难得了。30岁,他想去外面世界看看,而非一辈子在单位混日子。


回想最初的同学摩擦,迪力一点没记仇。“我们都是性情中人。”他记忆里,那晚一顿大酒,李宗利又没事人似的,一连三个空翻,一下把所有人都逗乐了。


▲CMDI首届学员们

“一看他,就特别享受攀登的样子。”每次看到迪力,挂在岩壁上,一个人眯着眼抽烟,康华也是老烟枪,难免被这份沉醉感染。但身为老师,他转而脸一沉:“线路上不许抽烟。”吓得迪力顿时清醒。


带着学员,07年夏,康华又回到白河。一晃十年,昔日攀爬着的狂热青年,现在成了岩壁下的老师。岩壁上,换一批渴望学习的新人,正挥洒着汗水。


“那感觉,完全不一样。”最初白河,白日攀岩、夜里纵酒的那一群年轻人,像嬉皮士臆想自由,单纯享受生命。山河不改,此时的康华却带头禁了烟酒。他眼里的CMDI,更像军营,迎向登山业的未来,大家都渴望有所作为。


从爱好到职业,他走过了十年。抬头望向岩壁上的新人们,一个个眼望高处,新的路正在被开辟。


▲CMDI学员在攀岩,摄影/康华



三探博格达 生存难
三人一起来到博格达,第一次在2007年夏。那是CMDI学员首次攀登,才登上一座无名峰,李宗利已是精疲力尽。


“16小时连续攀登,当时完全超出我的极限。”下山路上,他两腿发软,坐下就快睡着,尚不知未来还有更艰险万分的路。


“这个行业是否真值得毕生去做?”很长一段时间,他没有答案。误打误撞入行,自认资质不高,一开始,李宗利没敢幻想那些传奇山峰。作为新人,更横在眼前的,是生存。


没有背景、赞助,毕业回到四川登协,李宗利领着1000块工资,连登山装备都买不起。约会女友,骑着电瓶车,吃着路边摊,好在女友没在意他的拮据。


▲博格达海拔5445米,位于新疆,被视为天山象征,是高难度技术性山峰。
“听说他干登山的,我才想见识一下。”08年,登山依然遥远神秘,带着好奇,相亲第一面,代颖暗暗吓一跳。“没想到人能暴晒成这样。”


隔着火锅的白气蒸腾,李宗利鼻头红肿,一脸黑褐皮痂……刚从雪山归来的他,晒得30岁像40岁,说话却格外张狂,时不时蹦出一句“这世上,除了生孩子就没有我不会的”,拽得让代颖直想笑。


一面极度自信,一面也不太自信。09年春,当登山前辈孙斌忽然邀他去登幺妹峰,“我能行吗?”大众追捧珠峰,真正的登山高手却痴迷着幺妹。屹立川西的这座雪山,山尖凌厉,直插云天,被视为技术攀登典范,当时仅马一桦、康华等6人在04年实现中国人登顶。


“自己能力恐怕还不够吧……”初出茅庐,他连装备都没钱凑齐,现实也不允许。这时,迪力出现了。最初差点打起来的老同学,从新疆打来电话:“宗利,我们一起去登博格达3峰吧。我拿到品牌赞助,有钱了。”


▲09年开始搭档的迪力和李宗利
新成长
又一年后,博格达脚下,康华带着又一批新人训练,又见到毕业2年的迪力和李宗利。两人一脸疲惫失望,刚被一场暴风雪,从博格达3峰吹了下来。


这是迪力念了多年的线路。天山博格达,群峰并立,如雪莲盛开在乌鲁木齐天际。从小,他望着它长大,一年年又工作于此。相比98年国人首登的主峰,他更幻想开辟出自己的新路。


大本营正对面的冰壁,光滑陡直近千米,迪力一天天望着,从没见人能爬上去。一查历史,只有80年代日本人曾沿此登顶博格达3峰。CMDI学成归来,他一心想试试了。


“目测比主峰更难。实际攀登,发现比想象还难。”遥望多年,真正贴近这面冰壁,一眼看不到顶的压迫感下,才爬出300米,没想到天气突变。狂风呼号,雪粒飞舞,急剧降温中,对讲机失灵,彼此说话都听不清……2010年的第一次攀登,很快草草收场。


偶然重逢的康华,一听顿时有了兴趣。三人相约,一起重来,却不知这一条路,会纠缠十年,有人差点付出生命。

▲博格达3峰海拔5213米,位于主峰西南侧。
博格达再重逢,在2012年夏。李宗利神采飞扬,明显不一样了。此前一年,他刚成功登顶幺妹峰,一夜崭露头角,至少不用蹭迪力的赞助了。


更大突破是内心。曾经,幺妹峰就是他终极梦想,没想到毕业3年竟已实现。原以为的终点,成了起点,“对于个人,这是个重大突破,顿时对这一行信心大涨。”


个人成长背后,还有一个小生命的诞生。幺妹峰出发时,他和代颖的女儿才出生半个月。“你确定真得还去吗?”当时的搭档孙斌都犹豫了,反复打来电话。


“他认定的事,谁也没法改变。”代颖没有挽留。新疆长大的她,少有的豁达。躺在床上,看丈夫笨手笨脚抢着照料孩子,她知道那是他在默默弥补。当初觉得登山与众不同,她才和他走到一起,“只愿他一直是个有追求的人。”


▲2012年三人相聚博格达
新角色
家庭与攀登,如何平衡?这不仅是李宗利的新难题,当他们第2次迎向博格达3峰,才后知后觉:迪力的女儿刚出生3天。迪力甚至没告诉两位搭档,“两年前就约定好的,不想因为我的家事,耽误了兄弟。”


“这样不合适吧……”钻进大本营帐篷,才知迪力刚做爸爸,康华莫名跟着歉疚,“我可能做不到这个平衡,迟迟没有结婚。”来之前,他回到白河,刚和老友们共度40岁生日。当年一起攀岩的年轻人,大多结婚生子,康华却孑然一身,越走越远。


登山还小众的中国,有些超前的CMDI,在2011年遗憾暂停。康华却还梦想和国际标准接轨, 掏空积蓄,只身赴美学习。


他终于来到向往的优胜美地,在美国同学身上,看到最初臆想的自由生活:一辆皮卡,车斗里搁一张床,一堆装备,居无定所,攀登就是他的全部。“这样的生活,更适合一个人。”



带着新成长,一起走向旧约定,这座山依然比预想更难。900米大冰壁,他们整整爬了16小时,一路找不到站立点,更找不到平地扎营。一米宽雪脊,两侧悬崖,勉强落脚,帐篷四脚悬空。一晚上,三个人没敢解开安全带,背靠背,半蹲到天亮。


天才亮,一个要命错误发生:唯一的炉头滚下悬崖。这意味着未来几天,再没法正常饮水、吃饭。渴了吃雪,饿了啃能量棒,忍着极度饥渴,他们坚持上行。终于望见山顶了,最后200米,一堵岩石像一面大墙,挡在了面前……

“我们就这样被挡在了那里。”下山后,李宗利写着第2次攀登报告,还心有不甘。


是最后的巨石不可逾越?是炉头掉落导致失败?更深一层反思,没写出来,在心里打转:他和康华的攀登理念,在山上,有冲突了。

▲冰壁上俯瞰。摄影/康华
曾经,CMDI课堂上,康华讲的是最安全、保守的技术,和学生强调“永远不要处于无保护状态”。


但幺妹峰等攀登,一路随机应变,逼得李宗利从学生角色里解放出来。“实战和教科书是有冲突的,要突破老师画的圈。”因此,他给幺妹峰路线起名“解放之路”。


“感觉康老师还在老师角色里。”博格达3峰上,一路被康华纠正、提醒要打保护,而每设置一个保护点,几十分钟过去……迪力也感到宗利有些急了,“他强调效率制胜,经常催我要快,但不好反驳康老师。”


三人行,究竟是师生,还是搭档?毕业4年,当年新人已后来居上,有了自己主张。下山后,康华也意识到角色在转换。不同理念,如何平衡?为了共同的未了的这一座山,他们决定再试一次。


▲帐篷里的三人,左起:李宗利、迪力、康华
搭档之间
头顶满天星斗,在2013年夏,3个男人夜半出发,又迎向了博格达3峰。这已是第3次重试,三人都卯着一股劲。天蒙蒙亮时,他们就快速爬上了冰壁,仅用6小时。同一段路,去年消耗16小时。


速度的大幅提升,除了天气、士气,还在于理念的“妥协”。冰壁上,一见有人没打保护,康华忍不住提醒。但提醒一句,见对方没反应,他不再说了。“上一次,我安全底线太高,不利于快速攀登。但这一次,为避免冲突,又放太低了……”


早上7点,已经爬完计划一天的路。“当时大家都膨胀了,以为这么好状态,当天就能登顶。”


过分乐观之下,他们临时更改计划,继续向上。金色朝阳洒在洁白雪山,三个人兴奋前行。没有人预料到,太顺利的这一天将如何跌入黑暗。


再回到上次挡住去路的巨石,在上午11点,三人依然信心十足,甚至计划起最后的登顶,要让迪力第一个上。不料翻过巨石,挡在面前,是又一面更高更陡的岩壁……


“最后200米的难度,比想象中高出很多很多。”一个接一个高难度障碍,开始一点点消磨体能、时间与信心。直爬到近19点,康华终于喊停。时间太晚,天黑下撤会更难。


“为什么要下撤?离峰顶就差两个绳距了。”顶峰在望,被迫下撤,爬在最前面的李宗利,太难接受了。仿佛绷紧弓弦一下断了,疲惫、寒冷、饥渴全涌上来。上山时,满怀豪情。下撤时,一个个近乎麻木。


“我当时非常沮丧,心里有点抵触。”多年后,李宗利常提醒新人:“搭档之间,是性命相连的,事关成败、生死。心里有什么事,一定要尽早说出来。”


但那一次,他一路郁闷着“为什么要放弃”,却什么也没说。

▲博格达3峰下撤中,摄影/康华


天色将晚,大风猎猎,连续20多个小时攀登,下降到海拔5000米山脊,下一段,谁来领攀?极端环境,极度疲惫中,没人主动领这最累的活了。


“当时没人说话,僵了一分钟。”沉默一分钟后,李宗利第一个下降。还是什么也没说,但心里并不情愿。


内心情绪起伏,身体疲惫交织,他一时大脑空白,动作接近惯性,丝毫没察觉自己在犯一个低级错误:顺手用了30年前日本队留下的旧绳子——平时他绝不会用的,一根即将断裂的死神的绳索。


“我当时也迷糊了。”累得快拉不动绳子,迪力正埋头下降,忽然身后一声惊呼,一转头,不到一米处,李宗利滑了下去。一个大活人,瞬间变成小黑点,迪力瞪大眼睛,一下傻了。


“宗利滑坠了……”康华闻声赶来,望向深渊,跟着心头一沉。两个人眼神一对,再没有说话,不知道说什么。


此时,新疆接近22点。一股凉意袭上来,黑夜从天而降,天一下暗了。


▲图为李宗利正在下降,十几分钟后,意外发生。摄影/康华



   生死结惊魂夜
“第一感觉,肯定没救了。”黑夜将至,危机四伏,还在山上的两个人,该如何是好?


迪力心慌得说不出话,康华迅速冷静下来:大本营,中登协正好在开培训班,对讲机马上求援。他俩马上撤回C1,先自保,再回来找,不能再有人出事了。


“康老师!他好像还在动……”一边下撤,一边还死盯着遥远那个小黑点,似乎动了一下,迪力的心一下重新跳了起来。“那么远,也许只是幻觉。但一个小黑点也是人,我心里实在没办法把他丢在那。”


意味着安全的C1,就在150米外。他俩却临时改变主意,顶着夜色,直接转向深谷中那个小黑点,哪怕只是万一,万一他还活着。


七八十度陡坡,冰与岩如犬牙交错,上一刻还累到麻木,谁也不想领攀;这一刻如有神力,迪力飞快倒攀着,连连催促:“康老师,快点,快……”


一路所见,却是触目惊心。头灯照在冰蓝雪面,一块块猩红血丝,一片片冰爪碎片,越下降,迪力心越沉:“宗利还可能活着吗?”

▲夜间攀登。供图/迪力
漆黑深谷,断崖尽头,还活着的生命在微弱呻吟。还好,手还能动,李宗利恍恍惚惚,想到3天前,在营地刚看的纪录片《冰峰168小时》。那么巧,也是一场意外坠落,搭档离去后,那个登山者拖着断腿,一个人在雪山爬了三天,最终生还。


电影里的残酷,没想到,这一刻就落在自己身上。“或许只能靠自己了,靠自己双手爬出去。但,大概率会回不去。”


李宗利是幸运的。凌晨1点,独自煎熬3小时后,黑暗中,他终于听见熟悉的声音,“宗利还活着。康老师,快呀……”


紧接着,是熟悉的拥抱。血块蒙住右眼,他看不清,做梦一般,听见迪力在叫直升机,“我在乌鲁木齐的房子,可以马上卖。哪怕倾家荡产,咱们得把兄弟救出去。”

▲蓝线为攀登路线,红线为救援路线。供图/康华
漫漫长夜,犹如又一场生死煎熬。每隔十几分钟,李宗利就挣扎起来,叫迪力的名字。迪力赶忙抱住他:“快了,救援就快来了。”对讲机没电之前,大本营的人说,救援队马上就来了。黑暗极寒中,这句话成了唯一希望。


“希望真是有魔力,不然感觉我们会冻死。”一找到宗利,迪力和康华就把羽绒服全脱给他了。安顿好伤员,狂风呼啸中,筋疲力尽的两个人,康华缩成一团蹲着,迪力一直在原地踏步,生怕一停下来会睡着,会冻死,会醒不来。


那是三个人一生最漫长的夜晚。时间一分一秒流逝,生的欲求在上升,也在下降。迪力冻得哆哆嗦嗦,从不曾如此渴望能有一件衣服,一杯热水。到最后,什么都不指望了,就想有一缕阳光,哪怕就一刻……


直到黎明到来,第一道金色光线射进深谷,迪力痴痴望着,这才感觉活了过来,“那真是我这辈子见过最美丽最暖和最可爱的太阳。”


随朝阳一起升起在遥远山脊上的,还有几个人影,救援队终于来了。“宗利有救了。”


▲第一个带队赶来的外援是罗彪,曾是CMDI同班同学。这是一场登山人的互助。供图/迪力新打击
不幸事故,万幸中收场。如果不是滑坠那刻,李宗利本能抱头缩成一团;如果不是天气晴朗,搭档不离不弃,中登协正好在附近培训……少了任何一环,都可能滑向悲剧。


活着回来,内心风暴还笼罩三人。此后一年,康华没再登山。结婚、戒烟,他开始稳定工作,结束了12年漂泊。“有点受这次事故影响。想停一停,换一种生活。”


三人重聚,在2014年春。趁着迪力、宗利来北京参展,康华特地请他俩胡吃海喝。深夜小酒馆,昏暗灯光下,三个人像劫后余生。一杯杯酒干完,再斟满,醉到谁也不记得说了什么。


“就记得康老师说了好多。那之前,他从没和我们喝过酒。”搭档之间,性命相连。倘若事故背后,有着三个人沟通问题。一起穿过生死,从师生真正变成兄弟,他们总算把想说的都说出来了。

▲左起,康华、迪力与李宗利。
那一晚,李宗利话最少。收起往日锋芒,惊心滑坠之后,他觉得那个浮躁虚荣的自己死了。


“最大教训是心态。”幺妹峰的荣誉,一度让他膨胀,“那时想再接再厉,干更多牛X的事,更有名气。但捧得越高,可能摔得越狠。”


狠狠摔下来,侥幸捡回一条命,最危难时刻,遇见人性最真挚的……看着一起举杯的兄弟,三个人都还活着,曾一心想登顶的他,终于明白:“什么登顶、拿奖,在这些生命情谊面前算得了什么?”


曾狂傲的心清醒了,未来该怎么走?“以后还要不要登山,还干不干这一行?”如此巨大冲击,他不能不犹豫。


还没完全摆脱阴影,身边人的离去,是又一重击。2014年11月,年轻登山者柳志雄和搭档登顶幺妹峰后,下撤途中遇难。同一天,几十公里外,李宗利和迪力刚登顶另一座雪山。

“小柳进步太快了,刚被提名亚洲金冰镐奖。”迪力总听李宗利提起这个学生,很少见他这么欣赏一个人。在成都攀岩馆认识的这个长发小伙,总喊他“李老师”,总追着问各种知识。李宗利决定创业,小柳第一个追随,怎么转眼就走了,年仅26岁……


▲左起柳志雄、李宗利、迪力。


闻讯赶去幺妹峰,心急如焚,直等到天黑,等来搜寻队无奈摇头,李宗利转过脸去,忍不住哭了。搭档多年,这是迪力第一次见他落泪,背着身,低声一句:“迪力,你记住,我以后要是再出这样的事,就把我留在山里。”


“从没见他那么低落过。”代颖也察觉到异样,博格达死里逃生,他归来轻描淡写,蒙着爸妈说:“就摔了一小跤”。可这一次,他一个月关在屋里发呆,眼里神采都没了。


“小柳有点像曾经的我。”湖南小镇,他去探望小柳父母,这才发觉,攀登背后,一样背负家人反对。


毕业最初,李宗利也被亲戚当不务正业、没前途,也曾迫切想做出成绩,想“被行业被家人认可我走的路、我的价值”。“如果不是现实压力,如果他别那么着急……”


生命没有如果。以前儿子一回家就吵,如今儿子回不来了,对着李宗利,小柳父亲一脸恳切想了解儿子曾追求的。这份迟来和解,让他心酸:“活着时不被理解,死后才被认可怀念,这是不是每个登山者的悲哀?”


▲走向博格达3峰。摄影/康华
新目标
“还要继续攀登吗?”不仅李宗利,接连打击,迪力也茫然。回到新疆,他大半年没登山。每天坐在办公室,喝茶看报,这是家人一直希望的样子。


“好好待在家里,不好吗?为什么要去受罪,一不小心还可能没了……”在山里饥寒交迫时,他也会忍不住自问。可在家舒适久了,又觉得少了什么。


“我们都是不愿平淡的人。”又一年后,两个老搭档在四川重聚,李宗利又浑身干劲,一连定了两个新目标,身边又多了个新学生童海军。刚20岁的健硕小伙,人称“小海”,2015年接到李宗利一通电话,他从青海投奔而来,身后一样是父亲激烈反对。


“感觉一下找到组织了。”热情投奔,只因小海总算第一次听人说起“阿式攀登”。这是少年时,《极限登山》等国外书籍里,点燃他的攀登方式。在玉珠峰做了4年协作,却有些失望:“现实和书里,怎么完全不一样?”


▲登山有两大派系:喜马拉雅式登山和阿尔卑斯式登山。前者需长距离修路建营,商业公司多以该模式带队服务。后者轻装快速,更适用于自主攀登。
阿式,即阿尔卑斯式攀登,有别于传统商业登山,追求自主、轻装、快速,更仰仗个人技术。此时,中国终于有了更多登山爱好者,但大多依赖商业公司一路“保姆式”服务。


“我不想做生意人。但小柳让我痛心,我们不能光凭理想,饿着肚子去登山。”登协微薄工资养家都不够,李宗利不得不辞职创业,可不想只为赚钱,他想做国内第一个“阿式攀登”公司,并取名“自由之巅”。


另一个新目标,是贡嘎。被尊为“蜀山之王”的贡嘎,雄踞横断山脉之首,攀登史堪称悲壮。近百年来,24人成功登顶,却至少长眠17名各国登山者。其中1957年,中华登山总会6人登顶,仅2人活着下山……此后近60年,再无中国人登上过这一座山。


▲贡嘎海拔7556米,因天气多变、线路高差大等原因,攀登死亡率极高。
“作为一个攀登者,你们未来目标是什么?”08年CMID毕业时,教练这样问。好几个同学雄心万丈,放言将来要登贡嘎——一听这座山死亡率近50%,李宗利心里嘀咕:“你们厉害,我怕死,胆子小,这辈子能完成幺妹峰,就很满足了。”


没想到毕业3年,他就登上了幺妹峰。一时间,自信心爆棚。2013年夏,第一次望见贡嘎,巨大金字塔坐满天空,“似乎也没想象那么可怕”,他想试一试了。却没想到,紧接着博格达3峰滑坠,小柳遇难……一连串重击之后,贡嘎还敢去吗?


穿过生死,他被摔醒了,不再狂妄,但这个梦还在。“不愿承担风险,就只能原地踏步。可我不想生活从此平淡,人要有作为,有目标。而攀登者毕生仰望的一个目标,就是贡嘎。”


▲贡嘎攀登视频片段。供图/李宗利

逐梦贡嘎
攀登还要继续。历经3年曲折与准备,2016年秋,李宗利、迪力和小海搭档来到贡嘎山下。


“真准备好了吗?”亲历事故,让他变得处处谨慎,但总算重拾自信:“感觉现在状态,比幺妹峰时还要强一大半。是时候,去完成这个攀登者的梦。”


蜀山之王的脾气,却很快让他发现“自己所有自信一文不值”。漫长线路,巨大压迫感下,终于逼近顶峰。一夜间,狂风竟如山神之手,硬生生把帐篷连人一起吹向悬崖。所有人瞬间惊醒,全靠三个男人近500斤体重,死命压住帐篷,和大风肉搏了整晚。直到一切平静,人还在,帐篷撕裂,装备全吹没了……


“知道它可怕,但没想到会这么可怕。”小海一只高山靴都被吹走,右脚裹着4只袜子,一瘸一拐着下山,自信一夜被击垮。“我发誓再也不来了,这座山不欢迎我们。”


李宗利垂着头,一句话没说,沮丧又不甘。“就差一天,就差一点登顶……丢下这个梦,感觉一下变得空荡荡。”又一年后,当捷克人登顶贡嘎的新闻传来,他给小海打去电话:“我们再试一次,怎么样?”


▲2018年为贡嘎加强训练的李宗利和小海。


“困难来了,我就要战斗到底。但安全和风险之间,要找到平衡。”骨子里的斗志,让李宗利开始第2次尝试。每天超出体重150%的训练强度,控制饮食、烟酒、睡眠,他一心都在这个梦里。


“我从没见他这么刻苦过。”相伴十年,望着丈夫一天天挥汗如雨,代颖有些矛盾,“既希望他成功,又隐隐希望别去。”仿佛不忍把他从梦中惊醒,她最终什么也没说。


穿过魔鬼训练,带着精简到克的的装备,2018年10月,李宗利和小海第2次重返贡嘎。此前进山,有意回避般,代颖几乎不打电话过问,“我相信他的能力和心态。但,贡嘎不一样。”


预计登顶那天,代颖心一直绷着,微信里一遍遍询问公司的人:“有消息了吗?”迟迟没有消息,远在新疆的迪力,也彻夜难眠。这一次,他没有同往,曾同生共死的兄弟,能被威严的贡嘎接纳吗?

▲2018年贡嘎攀登路线。登顶夜
贡嘎之上,漫漫长夜,李宗利和小海瑟瑟发抖,硬坐在海拔6800米大石头上,正苦等天明。100米外,就是3号营地,那里有最渴盼的睡袋、热水,但他们再无法多走一步。“当时我不行了,甚至没能力找到帐篷。”


白茫茫大雾笼罩山巅,当天16:45分,直走到再无高处,他们终于登顶贡嘎。来不及喜悦,更危险的是下撤。


天色将晚,能见度不到10米,大雾迷路,消耗着最后体能。李宗利累得喘不上气,每走三步要休息10分钟。更措手不及的是,他眼睛忽然失明了……


“我顶不住了,必须停下来恢复。”狂风卷着雪粒,一片可怕的白色,李宗利一时看不见眼前,却看见了似曾相识的风险,“博格达的错误不能再犯了。”


▲贡嘎攀登视频片段。供图/李宗利


勉强避风的石头上,他的身体一直在颤抖,但心不能抖。“一旦感到恐惧就危险了,比一切外在更危险。”一整晚,他苦苦坐着,控制着疲惫、寒冷、恐惧,控制一切情绪。


一种幻觉奇异升起,他听见身后有人不断在告诫:“不要躺下去。”他看不到那个人,不知道是谁,但就在身后,那么真实,带他熬向又一个天明。


“登顶了,我们都很好。”苦等一夜,总算接到电话,只是简单一句,代颖心里一块石头放下了。


网络上,时隔61年后,中国人第2次登上贡嘎的新闻,震撼中开始飞传。贡嘎山脚下,站都快站不稳的李宗利和小海,被搀扶着,终于平安回家。


“再看到他,比08年第一次相亲时,晒得还惨。”特地赶来迎接的代颖,买了两大束鲜花,弟兄们欢呼声中,默默和丈夫点头致意。最初那个29岁小伙,转眼快40岁了,从初出茅庐的莽撞轻狂,到巅峰归来的平静沧桑。相伴10年,一切如常,一切如此不一样了。


▲贡嘎登顶时,左起童海军、李宗利。



   十年涅槃   重返博格达
圆梦贡嘎,但还有一座未了的山,在远方,在往事里。带着共同往事,三个老友重聚,第4次一起迎向博格达3峰,在2019年夏。


“那座山,我们谁也没有忘。”这些年,每次带队到博格达,李宗利目光总会投向3峰,想起2013年那一场惊心滑坠,发自内心感谢上天,感激兄弟。


和他一样,迪力、康华也曾一次次眺望同一座山,想起曾经的3次尝试、失败与戛然而止……“这个结在心底很深,是个死结,还等着三个人一起解开。”


“还是那座山,那三个人,也不再是那三个人了。”最初,他们还很年轻,在这里第一次迷路、登山,直至第一次事故……现在,当年新人也成了“老师”,多了皱纹,多了成就,多了信心来完成这一条差点丢命的线路,也多了各自背负。


▲2013年被救出的李宗利。供图/康华

“经常不敢相信,自己快50岁了?”昔日学生一个个成了登山翘楚,康华不觉桃李满天下,被圈内当作教父级人物。


可和银行老同事重聚,他难免也会失落,自己还在最初那个岩与酒的梦里,老同事谈论的都是房子票子孩子。作为三无人员,不禁要怀疑自己“到这年纪是否少了什么”……但一进山,城里的现实焦虑,一下荡然无存。雪山怀抱里,他又能睡个好觉了。


另一个心累到失眠的,是李宗利。贡嘎归来,一夜封神,喧嚣跟着涌来,现在他每天忙不完的琐碎。“一晃40岁,多了责任压力,我们都需要释放,需要回到最初的自己。也许博格达就是这一个点。”

▲左起,康华、迪力、李宗利。


人已中年,但热血与情谊依旧。第4次攀上那一面千米大冰壁,迪力比以前任何一次更勇猛。一路领攀,爬到脚后跟磨破,他咬牙忍着,抢着做最累的先锋,“希望让他俩一开始少消耗点体力。”


这个梦,十年前,因迪力而起,差点有人丢命,这一次,他只愿兄弟能圆梦。


从师生变成真正兄弟,康华也终于跳出老师角色。再不需争论、妥协或隐隐担忧,穿过成长,他完全信任了这两个搭档。只需一句话、一个眼神、一个手势,只需做好自己,三个人前所未有地默契向上。


“只有自己的血才会让自己成长。”相比从前,李宗利更是换了个人。重上当年滑坠的山脊,望向冰岩交错的陡坡,他寻找着6年前最后站立的地方,庆幸自己的幸运,也欣慰没有被击垮,“曾一起面对生死的三个人,真正回来了。”


一晃十年,还没放弃的三个人,第4次尝试后,终于被这座山接纳。距离顶峰不到50米了,领攀中的李宗利停下来,转身招呼身后两人:“迪力,你们先上。”


在后面给他俩做好保护,望着两个搭档身影重叠,一起先登上最高处的雪檐,是他更想看到的结局。


▲2019年博格达3峰登顶时,摄影/李宗利
人在江湖
雪山如镜,照着过去,也照着今天。回望博格达3峰,终于完成的这一条路,康华给它起名“涅槃2019”。下山的他们,又将回归生活,去爬各自的“中年之山”。


“这里曾让我死去又重生。这一次,是走向新生。”早从贡嘎下山,李宗利就想给个人攀登画一个句号了。他不想像瑞士机器那样,一直登到死在山里。“年过40岁,更值得做的是带动更多人攀登。”


完成“涅槃”,从生死记忆中真正走出来,他又像当年毕业的那个人,面对前路,最先横在眼前的,是生存,自由之巅的生存。


“我不想做生意人,但为了理想,必须这么做。”想推广阿式攀登,需要团队。养团队,就得赚钱。可大众习惯“保姆式服务”,强调技术学习的阿式攀登,远没有传统商业队有市场。现实与理想,如何平衡?

▲2019年西藏登山学校20周年重聚,前排左三康华。无数商业登山者背后,离不开高山向导的修路与保障。
除了时代所困,被困的还有性情。“我们都不是做生意的料,所以累。”最初不打不相识的迪力,最了解老友。“他的喜怒全在脸上,但客户花钱买服务,你就得陪着笑脸。”


从青海来的小海,难忘第一次见面,热气腾腾火锅店,八九人的饭桌上,李宗利自顾自上衣一扒,光着膀子,狠吸一口朋友递的雪茄。“这哪像老师,还以为黑帮头子……”


但小海转而惊喜,“除了阿式攀登,没想到师父也喜欢古龙。有人当他是暴君,其实就是个快意恩仇的江湖人。”


在自由之巅,小海终于接触到梦想的阿式攀登,还有古龙武侠里的友情与酒。一群年轻人,在山上,兄弟相称。下了山,聊不完的登山,喝不完的酒,谁若不喝,李宗利两手叉腰,大声笑骂:“酒都不喝,你还能干什么?”


真喝醉了,他偶尔提起遇难的小柳,说着说着眼眶红了,“不想跟着我的兄弟们,再一起那么穷了。”


▲李宗利和自由之巅的向导们


一起贡嘎归来,小海眼里,师父变忙了。一天天忙着全国分享会、媒体采访、直播等各种事,总在出差,和兄弟们喝酒次数都少了。自我棱角也在磨平,以前开口“我我我”,现在会说“我们”。


“我的攀登从来没有纯粹过。最早去CMDI,是为了出国、解决工作,后来为了名气和声誉,再后来就是为了理想。现在可能是一种责任。”李宗利也心累,以前21点准时睡觉,现在开始失眠,想起武侠里的话:“江湖远不远,人就在江湖,江湖怎么会远?”


人在江湖,身不由己,但他有想守住的底线。每次开会,小海总听他念叨:“现在开商业队总算赚点钱了,但这只是过渡,不要忘记我们最初想做的是什么。”


“总要留给自己一个最纯洁的空间,这也是一种平衡。”忙于新生,他常怀念2019年夏,和迪力、康华重聚博格达3峰的“涅槃”,抛开世俗与责任,只有自己,只有攀登。“那样的攀登好像不是极限,但又确实是极限了。”


▲重返博格达的迪力和李宗利。摄影/康华少年与中年
睁开双眼,黑暗笼罩,博格达那一夜生死记忆,时隔7年,又爬上心头,在2020年8月1日。这是滑坠后获救的日子,李宗利把这一天当作第2个生日,每一年默默纪念。今年他在朋友圈写:“祝福自己在2013年的今天,得到重生。”


完成“涅槃”,走向新生,也迎向新的动荡。新冠疫情冲击下的2020年,各行都不好过。入行14年,这是李宗利进山最少的一年,被迫宅家直播时,他把签名档改成:“动荡的世界,动荡的登山。”


动荡的一年,他最器重的学生小海,请假在老家,因为父亲病了,也因为想法变了。“一开始,我希望成为师父那样的人,现在我不想了。到他这个位置,肩负太多,活得太累。”



▲2019年中国户外金犀牛奖颁奖,因贡嘎获得年度最佳攀登的李宗利与童海军。


十年前,小海偷偷藏起高中录取书,一心想去学登山。父子为此大吵,他好几次离家出走。“那时就希望自己能与众不同,成为一个很酷的人。”相比男孩们热衷的足球、篮球,16岁的少年眼里,登山才是最酷的。
从做背夫苦力,到拜师学艺,登顶贡嘎被载入攀登史……所有人都夸他前途无量,怂恿他再攀险峰,25岁的小海转身回家,不想登山了。
朋友纷纷惋惜,他也犹豫了一两年,“他们不是我,只是在看电视剧,只听自己想听的,诸如热爱、梦想……可我不是演员。”
穿过十年,回到青海故乡,小海接过父亲管理的草场,现在一天天放牛卖肉,仰望雪山,白云悠悠。“真像做了一场梦,爱过,体验过,不畏生死过。当梦醒了,离开才是更真实的‘做自己’。”


像个退隐江湖的高手,小海的亲戚、客户,少有人知道这个老成的年轻人,年仅23岁时,曾登上蜀山之王,更不知他经历过什么。


他的朋友圈,如今不见雪山,全是牛羊。偶尔发过一张图片,图里一双红肿残疾的手,十指被截,断掌如一块老姜,那是一个登山老向导在山上冻伤,小海只写了一句:“十年,少年不再年少,老手不再老手。”


▲一位登山老向导因冻伤被截十指。供图/童海军
“爱就爱,不爱就离开。”小柳之后,李宗利最用心栽培的就是小海,对他有惋惜,有理解,甚至有些羡慕。“登山就是登山,不应赋予其他。但现在,我的登山已不只是登山,是理想,是事业,是爱好,是命运,更是责任。”


动荡的2020年,自由之巅的生存,依然是他头等大事。“跳出登山者角色,现在太多角色要去扮演。在家是父亲、丈夫、儿子,在公司是老板,在攀登是老师,面对客户又是服务员……”


扎起小辫,眼里闪着火焰,依然生猛的李宗利,叫嚣着“永远不承认中年”。但一回家,孩子抱着大腿叫“爸爸”,一进公司,兄弟们一喊“李老师”,这都是中年多了的责任。


▲贡嘎攀登中的李宗利。摄影/童海军

新的热血
望向雪山,有人离开,也有新人不断走来。迈进自由之巅的门槛,在2020年夏,一位网名“二兔”的短发姑娘,成了李宗利的新学生。25岁的二兔,刚从清华硕士毕业,同学全去了腾讯、阿里等互联网大厂,她却迷上了登山。


“也忐忑过会不会饿死,理想会不会和现实有落差?”从小被培养学钢琴、舞蹈,一直学进最高学府,毕业又被期许做公务员……“妈妈觉得女孩就该这样,可我不想走这样传统的路。”


2年前,带着朦胧向往,二兔偶然加入清华登山队。又一个年轻人,在阿式攀登中,看见不一样的“自由”,尽管所有人都在劝她:要去大公司、要现实点……“非要挖好多退路,怎么专心呢?那样还能变成最厉害的吗?”


遇见李宗利,在贡嘎北京分享会。二兔在台下远远望着,尚不知这个自称没文化的人,会是自己未来老师。


“和清华老师完全不一样,一副江湖气场。”分享会一开始,他就引用起古龙的话:“歌者的歌,舞者的舞,剑客的剑,文人的笔,英雄的壮志……只要不死,就不能放弃。”


▲博格达脚下的三个人


带着忐忑而来,入职几个月,有些内向的姑娘,变得爱笑了,还看起古龙的《欢乐英雄》。


在自由之巅,她看见武侠里酒一般的热血,更重要的是,看见对自由攀登的共同追求。“老师常说,会带着兄弟们站着把钱挣了。我也相信,攀登这件事,有一些坚持,我们不会向市场妥协的。”

又一日结束工作,金色夕阳照在白色岩壁,抓住一个个凹凸岩点,二兔和同事们开始又一轮训练。成都西郊,一幢不起眼小区里,那是自由之巅新修的攀岩墙。墙上第一条及格线上,粉刷着一道红字:“把你的全部,奉献给你所热爱的一切。”


▲自由之巅攀岩墙


岩壁上,又一群年轻人在奋力向上,眼里闪着学习渴望,也肩负各自迷茫……


“好像我们的青春,都是这样过来的。”岩壁下,李宗利仰着头,执着教鞭,偶尔想起14年前在CMDI差点被淘汰的自己。“我可能没大家想得多么热爱,只是不能放弃,只是命运安排。”


低下头,41岁的他,身边跟着9岁女儿。攀登幺妹峰时,刚出生的小孩,穿过时光,伸出一双小小的手,也在试着握住大大的岩点。


扎着马尾的小姑娘,还不清楚爸爸走过的路,不知道就在她后背几公分,李宗利正猫着腰,双手悬空捧着,像捧着一朵花儿向上生长。更崭新的人生,刚刚开始了。





热血未冷,攀登不止
文/湘君

从登山梦里醒来,小海和我说,登山向导其实是很差劲的工作,赚着最少的钱,干着最艰险的活。“那你为什么干这个?”“完全是少年时那一腔热血。”
当少年不再年少,又会有新的年轻人,走向山野。例如清华毕业的二兔,穿过现实,也选择了登山从业,但她说:“我想要的不是单纯的热血,是清醒的能长久的热血。”

诚然,攀登者大多热血。
如果内心没有火焰,为什么要走出舒适,走向寒冷高山,甚至走向动荡生活,踏上一条条艰险未知的路?
回望20多年变迁,90年代在攀岩中看见远方的康华,00年代在CMDI渴望求知的李宗利、迪力,10年代如流星留下叹息与辉煌的小柳、小海……
三代登山人,互为师生,情同兄弟,或向往自由,或命运牵引,或年少痴迷……
不同时代、不同追求背后,我看到一种相似热情,渴望向上,渴望超越这寻常的生活。

但,走在漫漫长路,不能只有热血。
山上曾发生的事故中,李宗利幸运重生,小柳及一些人却永远留下。
山下催人老的岁月里,最初从白河走出的中国初代岩友,除了康华,还在爬的已寥寥无几人。

尝过鲜血教训,曾热血的人,会变得清醒。
受过一次次痛击,再热烈的追求,也可能冷却。
“还要不要继续攀登?”一次次受挫后,他们都曾反复自问。迎战极限的人,一样苦苦寻找着自己的平衡:与生存、与风险、与家庭、与生活……
欣慰的是,走过岁月,他们终于走向成熟。曾患难的兄弟再重聚,走向最初的山、最深的心结,一起完成了“涅槃”。
回望十年4次尝试的这条路,李宗利觉得那是“三个攀登者从青年到中年的成长”。

这段成长路,不仅在山上,也在山下。
每个人年少都曾热血,成长都会受挫,中年都有责任。
试问自己:热血时,是否清醒?受挫后,是否执着?背负着责任,是否正被现实淹没?


穿过三代登山人的成长,走过高山,走在人生这一座大山,愿热血未冷,攀登不止。
依旧寻常的生活里,或许,这便是“更清醒长久的”。






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
页: [1]
查看完整版本: 生死博格达,三个男人的十年涅槃