凌晨一点,伴随着几声冰块滚落,随后又是一些嘈杂,有人喊到“老师,三儿的头破了!”
我以最快速度穿上衣服和鞋,走出6300米海拔的帐篷,查看受伤情况。很深的伤口,伴随着伤员的头疼,血已经止住。我用了一分钟的时间就决定放弃攀登全员下撤。
当我离开三儿的帐篷,又一个人说“老师雄哥肚子被砸到了”,我查看情况,比较不乐观,疼出了汗。我开始安排自制担架,并由四个教练进行运输,两个教练组织和带领其余队员下撤。
就此满怀信心、大量预期及准备的2020中山峰攀登宣告结束。
经过三天全体教练和队员的努力,加上当地老乡的协助,最终结果是付出了一个皮外伤,一个膀胱破裂的代价。
好的角度来讲我们是幸运的,没有造成大的伤亡,这在登山事故中不得不说算是比较好的结果。
而作为本人第三次来到这里,立志于把这样一个优美和极具攀登特点的山峰展现给大家的时候,现实给了我重重的一击。
引用之前我自己的一句话,“成功让我们忽略很多瑕疵,失败则会放大我们的问题和错误”。
正因为这样,有了这篇文章。
- 事故 -
我们的营地是否处于落冰区,很难阐述。
▲海拔6400米的C3营地
原因有几点:
其一,就那个区域来讲,有一些冰雪的残留,但是是否属于新掉落的?从痕迹上看,并不是。
其二,从头到尾只掉落了那几块冰,并对我们队伍中的两个帐篷进行碰撞,一个帐篷的一根帐杆折断,其余完好。
其三,我们正上方是六十度的冰坡,事故发生后,我走出帐篷持续观察冰壁、查看掉落的冰块,想知道它是从哪里来的、如何掉落的。但没有找到任何的信息,并且直到撤离都没有发现别的异样。
▲营地上方的冰壁
事故的直接原因是落冰,完全谈不上冰崩,或者其他更好的词语。并且这个落冰的数量和掉落位置,我本人到现在都不能理解和想象。
- 反思 -
落冰的原因不得而知,但我认为还有几点隐藏的因素需要重视。它们间接提醒着我们,或者可能成为事故的导火索。
1 周全保障、轻量高效的矛盾
首先作为一个商业行为,我们努力为广大的参与者提供最优质的保障。
有了去年离顶峰100多米的下撤,这种教训和经验,我们这次希望准备更充分——我们准备了大量的攀登物资,包括了几百米的路绳,并且专门多安排了三个教练进行保障和运输。
这样的情况下,全体教练的物资都非常重,基本每个人到了6300米的营地都有50斤左右的物资背负,这样攀登一天以后,造成我们每个人都相当的疲惫。
而当我们的身体处于疲惫状态,我们的思维能力会降低: 对环境的评估和应对能力会降低。 判断和决策出现错误的几率会增大。 我2013年的博格达的事故也是这个原因造成的。
其次,基于前两次的攀登经验,我们增设了一个营地,这让我们的时间和消耗更长,也需要更长的持续能力。
这对我们本身的能力要求有变化,计划和安排都会发生一些改变,包括体能情况,补充情况,物资情况等等。而多年的攀登经验告诉我,在山里的时间越短越安全。
引用另一个原则,携带大量物资进行挑战性攀登时,失败的机率往往大于那些只携带更少物资,没有结余和时间空间的时候。
当需要准备大量物资和时间进行备份,并给自己余留后路的情况下,说明对这次尝试缺少必胜的信心。 这本身就是失败的隐患。
2 个人对海拔难度的忽略
十几年前我还在登协的时候,就听老大说过中山峰的情况。在他阐述中,中山峰就是走上去的,而这样的一个理解和认知影响了我很多年。
包括到现在,我看到中山峰的第一感觉,就是试图找到一条线路能够走上去。而贡嘎的完攀以后,我发现我更没有把中山峰的攀登看得很重,这不得不说是一个完全的错误。
虽然经过十几年的磨练和成长,我个人内心并不会产生骄傲,或者轻蔑的心理状况。但很显然我个人的重视程度是缺失的。这样的缺失表现在: 对这样一个级别山峰海拔的忽略。
第一次的尝试,小海就被拉崩了,紧跟着是亚果的肺水肿。这些都是自由之巅的主力,也是专业人士。
第二次尝试其实算是比较流畅的,但是当时的我有更多的轻视,希望效仿更轻松的攀登,包括出发晚,是为了在阳光照射里进行舒适的攀登,等等。
而这一次的攀登,让我在商业和开拓性上去寻找平衡,这本身就是一个错误。就算是很多完成多个八千米山峰攀登的山友,也不一定具备极限新山峰的开拓能力。
3 部分爱好者的负责心缺失
自由之巅一直努力寻找商业和真正攀登乐趣之间的平衡。
作为一家热爱攀登,并要为工作团队提供基本需求的公司,需要不断的去平衡(如果我们只选择我们满意的客户,是不足以满足公司的正常运营的,这不得不说是我作为一个职业攀登者的一种悲哀)。
我们希望得到更多人的认可,但我们也持续的在拒绝一些报名,因为希望每一个队员都达到了对应山峰的的攀登要求。
而这里,让我们团队非常困惑的事情是:一些爱好者并没有真正从心理去重视和审视攀登本身。并没有一个严谨和负责任的态度。
我并不是希望去抨击谁或者批评什么,只是单纯阐述我个人发现的现象。
就这次中山峰而言,每份报名表都经过了我自己的严格挑选,我们回绝了许多人。最终每个队员都有三次以上的攀登经历,不只一个人完成了八千米的攀登。
但现实重重回击了我们,我们挑选的部分队员仍需要更多的学习和了解,才能适合中山峰这样级别的攀登。其中真的有完成了八千米攀登的队员——不会穿安全带和冰爪,而且基本的八字也不会。
这里我经常举一个例子:
很多登山爱好者喜欢跑马拉松或者越野跑,也有很多人喜欢羽毛球或者其他球类运动。这样的运动除开自己身体原因以外,不会造成死亡。 大家在参与这些运动的时候都会对相关运动的装备,技术动作进行研究和学习。
恰恰相反,登山,一项会直接造成死亡的运动,大家反而觉得“不学习,不了解,只要交了钱就可以了”。
这样的认知,我个人实在不能理解。
很多的爱好者,还是把登山看作逛景区,逛公园。而就算是公园,在国家公园造成伤亡的案例也不只一个了。
我想给大多数登山爱好者一个警示,就是登山真的不是旅行团,交钱报名了就直接去就行了。 我们在出发之前真的要去了解我们的攀登目标,我们的自身情况。
这次活动里就有两个鲜明的对比:
其中一个老朋友,和我一起登山最少五年以上了,他每次登山上高海拔都吐,黄疸水都吐出来了。而为了这一次攀登,他提前半个月到理塘、色达进行适应,并在5000以上的海拔过夜。
形成对比的另一个新朋友,比我们正常队伍晚一天来到大本营,并且出发前喝大酒。所以他只到了C2,他行动缓慢,各种不适应,攀爬中还滑了20米,还好被保护站拉住了。并且下撤过程中,比我们通宵下撤的所有人都要晚一天下到村里,自己累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。
这些都不是关键,关键是,让自身处于危险之中。
这是极度的蔑视, 对山的蔑视, 和对登山运动的轻视。
这样的做法很不负责任,也容易让自己和团队陷于危险之中。
请不要觉得,向导无所不能。 也请不要觉得,那些传说中的事故,离自己很远。
如果这样的想法成立,不会有那么多的山难事故了。
还有我个人很长时间都觉得很可笑的一句话就是:“不行我就撤”。
这句话也害了很多人。难道那些永远留在山上的山友不知道“不行就撤”这个道理?
很多事情不是我们想象的,也不会按照我们的预定方向发展。 我希望大家不要拿几次成功的商业攀登,来增长我们对登山的自信,这样的自信心会造成很坏的结果。
完成很多商业攀登并不能说明,对攀登有足够的了解和能力。只说明通过帮助、在一定条件下具备完成某个山峰的能力而已。
我在此呼吁大家,就算是当你完成了珠峰的攀登,也要扪心自问:
我们对登山的了解到底在哪里? 我们的技术到底怎么样? 我们真的具备什么样的攀登水平? 我们的灵魂是否真的接近于天,得到了净化?
如果喜欢、热爱登山,请负责任的进行攀登,并真正认真的学习和了解攀登本身。
以上完全是个人看法和体会。 如有不同理解欢迎探讨。
4新线路、山峰开发中的担忧
今年的中山峰,有至少两个其他队伍进行了尝试,我们发现了他们设置的一定数量的路旗。个人认为这是和自然很不协调的一个产物。路旗通常是为了指引方向,而在中山峰和贡嘎这样级别的区域是不需要指引方向的。
当我看到原始的森林里出现了这样一些东西,会有一种莫名的,不能按捺的烦躁和担忧。
以下我会阐述到一些事件,并不是想指责或者抨击任何人。我只是发现了身边一些行为,而这些行为在我十几年的登山经验中,是非常危险且我不太能接受的。
其中一个队伍在我们团队进山前一天进了山。下山以后我得知这个团队完成了攀登。作为一个登山人我首先恭喜这个队伍。随后我了解到这是个两人队伍,其中一人顺利完成了攀登,另一个队友没有攀登,提前下撤了。
这不得不让我思考,通常情况下,我不愿意对别人的攀登指手画脚或者评头论足的。但是当这样的实际情况发生在了我身边,离我很近,我不由得感到害怕。就我个人而言,我自己没有能力单人完成我们这条线路的攀登,可能是我能力不足。
我在很多场合,都阐述过我个人的一个认知: 我认为登山最重要的,是和值得生死与共的兄弟,一起经历患难、共同度过的时刻。
山顶的风光我们很快就会忘记,留下的往往是那些艰难时候的深刻记忆。
时隔多年,我已经不太记得2013年博格达事故里的很多细节了。但是我还记得迪力的那句话:
“我还有一套房子,可以卖掉。我们找直升机,不管什么方式,要把宗利带回去。”
可能再过很多年,我会忘记更多细节,但这样一些真挚的情谊,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。
2018年攀登贡嘎的很多细节我都忘记了。但是我记得那天晚上,我坐在石头边,小海的脚就在我的腰下。
我只要一躺下去, 就会睡到他的冰爪上。
我喜欢那句话: “无兄弟不登山”。
不是生死与共的兄弟不会去攀登,不是信任的人不会一起搭档。这是对登山搭档的一种敬畏和尊重。登山中我永远不可能抛下搭档的。 如果攀登只是为了自己一个人的欲望或者表达,有很多事情的展现形式可能比登山更精彩,也能创造更大的影响力。
Free Solo当然可以作为攀登中的一个选项,但个人认为比solo更危险的是,这隐隐传达着一个奇怪的信息:“我们可以一个人,按照自己的行为方式,完全不顾虑其他”。
在我们真正的攀登中,要考虑很多的因素,这不仅仅影响我们自己的攀登:我和搭档的状态,天气情况,线路合理性,营地安全…也会给后来人一个借鉴。
而被借鉴的东西一旦错误, 可能会造成严重后果。
这样的先例太多了,比如十几年前的田海子山难,等等等等。再比如前一段时间贡嘎山域的一个滑坠事故里,有人说这就是阿尔卑斯精神。
我不想说,但是请了解清楚攀登本身的含义,再去谈什么精神。在安全面前,任何精神都要妥协和让步。
广大山友都知道,我个人在贡嘎区域进行的探险活动有五年以上,中山峰已经去了三次以上。 多年来我个人毫无保留的把所有信息公布并分享给大家。但是在往后的时间里我可能不会这么做了。希望大家理解。
我并不希望在我们进行了大量尝试,但整个线路和情况仍然不稳定、风险很高的情况下,带来大量的爱好者。一些爱好者的行为,我个人认为是危险的,可能会对这样一个不稳定的区域带来严重的后果。
5 后记
作为一个商业服务公司,自由之巅专注于攀登本身的提升,希望为真正的攀登爱好者提供保障和服务。 这样的前提下,我们努力想去为大家提供不一样的选择。
在我从业的十几年的时间里,我们从来没有间断过去开辟更多新的山峰和线路。其中包括阿尼玛卿,大小玛雅等等,当然还有中山峰。
这个四川最高峰旁边的位置,我最近五年以来一直在探索和尝试,努力去解决这个区域大风和恶劣情况的问题,试图打造一条中山峰的商业完成线路。
我们希望这里适合于广大爱好者, 而不是只适合于我们自己。
大家都知道这是一个困难而又漫长的过程,在这个过程中可能会付出很多代价,也可能是伤亡的代价。就像珠峰有现在的商业盛况,付出了多少生命的代价才换回。
在这个过程中,更早的出现问题,对于以后的活动反而是有帮助的。
- 调整方案 -
我将中山峰定义为完全顶层的的技术性攀登线路,向导负责监管和把控。
他属于长途远征型山峰,需要强大体能作为基础,并具备相当的自我照顾能力。 请习惯于完全商业服务模式的登山爱好者,调整好自身的心态和认知以后再进行选择和考虑。
明年的中山峰攀登, 我们将做出如下调整: 其一,整体采用更轻量、快速的攀登方式。C3营地调整到更高或更低的位置。 其二,延长下撤时间。登顶日撤回C3,第二天撤回大本营,第三天撤回新兴乡。 其三,队伍规模不超过6人。
对于队员会提出 更加明确、严格的限制: 其一,必须经过我们多段及以上难度的攀冰培训。 其二,必须和自由之巅团队共同完成一次或以上技术性攀登。
我们宁愿不赚钱,也要严格把控这个限制,否则大山不仅可能把你收为己有,也可能会把大家收为己有。
在这样一个级别的山峰开发中,我们自由之巅团队遇到了一些阻碍和困难,但它是短暂的,不是不可克服的。
这样的困难我们一定能够解决。 关于人员配置我们还需要去平衡,在营地设置合理性上我们需要去思考,团队的前期准备工作也需要更多的反思。
三年的攀登,需要总结的会更多,需要反思的也更多。但是幸运的是,我们都还有机会可以继续尝试。
我们的探索不会停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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